虚渊玄担当剧本,天野明出任人设,再加上擅长SF动画题材的Production I.G, 《PSYCHO-PASS》(以下简称PP)堪称近年来最出色的SF动画作品之一。虚渊玄的剧本写得异常有深度但又不失紧凑性,在给人足够思考空间的同时剧情精彩度也丝毫不减。无疑这是一部反乌托邦作品,感觉虚渊玄在其中融入了相当多经典哲学思想的同时也带有一些独特的想法,特此著拙文一篇来谈谈自己的感受。
一、反乌托邦
看似完美实则缺乏人性的社会体制,由科学技术强制划分且几乎不可改变的等级制度,表面和谐实则麻木的社会关系,完全依赖科技且沉溺其中的人们, PP的设定在很多方面都明显借鉴了赫胥黎的反乌托邦经典《美丽新世界》;同时,西比拉系统对整个社会的绝对控制,又有着《1984》中“老大哥”的影子,PP无疑是一部反乌托邦式的作品。在这个世界里,人性被简化成机械的数字,自由意志被享乐所侵蚀,灵魂的定义被扭曲,人类的尊严被践踏,但是作为交换,人类得到了物质上的富足和精神上的安逸。
完全以PSYCHO-PASS为基准的职业分配系统,完全由西比拉控制的法治体制,完全建立在色相及犯罪系数检测基础上的保安系统,完全依赖单一种类谷物的粮食供应链,完全无人化的粮食产地,等等等等,和大部分带警世意味的反乌托邦作品一样,在PP中,处处可以看出虚渊玄刻意为之且带有一定荒诞性的设定。这种单一极端化社会体制的形成原因,作品中并没有明示,但从19话的只言片语中,我们大致可以猜测到这应该是一个经历过大劫难之后的世界,原因可能是战争,可能是天灾,也可能是第三次冲击(笑)。总之,日本的人口锐减,在得以自给自足的前提下采用闭关锁国的政策以阻止外部难民的流入。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日本还能维持如此程度的经济繁荣和科技发展,很可能得益于西比拉的绝对控制和统治,类似于战时统一规划的国家体制保证了社会的安定和富足,但也扼杀了多元价值观的存在可能。
二、边沁与康德
虚渊玄在PP中引经据典(半带卖弄嫌疑)地提及了多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思想,但对整部作品影响最深的,无疑是边沁和康德。西比拉系统可以说正是构筑在以边沁为代表的功利主义准则之上,以某种可量化的标准衡量幸福,并追求社会全体的最大幸福,只是这里的幸福,无关自由和善恶这种相对价值观,单纯是功利主义层面上的绝对利益最大化。在量化的过程中,正义变成了一道可以计算方程式,正如动画中西比拉对常守朱解释滕的死亡所说的,他的死不是因为犯下了弥天大罪,而是因为相对于西比拉的机密被泄露对社会造成的危险,滕的一生对社会的作用微不足道,根据这个判断,西比拉将其抹杀。这种价值判断法在现实社会中其实并非鲜见,但如果功利性的价值判断成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其结果就是西比拉系统。由此就不难理解为何虚渊玄将西比拉的中枢设定成一个由恶人头脑组成的人格意识集合体,正因为这些人处于社会伦理和善恶观的束缚之外,所以才能以绝对理性机械,完全不近人情的态度来进行评判和制裁。个人的存在价值被压缩成冰冷的数字,人性、感情、社会羁绊等感性因素全被剔除。审判制度被取消,量刑标准不再根据犯罪事实,而是根据个人对社会秩序的危害可能性,这就是PSYCHO-PASS。大部分可能成为思想异端的人在对社会造成实际影响之前就会以接受“精神治疗”的名义被关进矫正中心,而社会中的人们也被时时刻刻监控着心理数值,一旦达到某个临界点就立刻予以处理。从实用层面上说,这确实是最好控制也最为便利的社会制度,是边沁构想的“圆形监狱”的进化形态,一个超大型的国家监狱。
与此相对的,则是康德的道德哲学观。在作品中最能体现这一点的,莫过于常守朱在最后一话中的一段话:“不是法律保护民众,而是民众守护法律。古往今来,那些憎恨罪恶,不断追寻人间正道的人们的心意,日积月累便形成了法律。它不是条文,也不是系统,而是每个人都深藏心中的,那个脆弱却又无法替代的心意,比起愤怒和憎恨之力,这份心意是极易破碎的。过去的人们为了创造更好的世界而努力,因此,为了不让这份祈愿化为泡影,必须努力守护到最后”。第一次看到这里时,我真是深受感动,而且对常守朱这个人物也有了一个新的评价。决定正义的并非法律,而是人们心中的法则。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拥有自由的意志,并以意志为自己立法,这就是康德所认为的道德律。道德律从人的理性生成,源于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对是非的辨别和判断,是适用于所有情况所有行为的普遍性道德准则。而只有当人遵守心中的道德律,而不是以本能、感情或功利作为行为的动机时,人才拥有真正的自由。康德的道德哲学观是苛刻的,除了圣人,一般的常人怕是都难以履行,但朱秉持的就是这样一种艰难的信念。她相信正义,相信人性向善,相信人们终有一天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否定西比拉的统治,可以说,虚渊玄把一种理想的道德观倾注在了这个角色身上。
三、常守与圣护
我更愿意拿朱,而不是狡噛来和槙岛来做一个对比。虽然从第一话开始,监督就把狡噛和槙岛塑造成宿命的对手,但实质上两人是非常相似的。而常守朱和槙岛圣护,才是这个故事中真正价值观对立冲突的两人,在我看来(或许有点一厢情愿),这两个角色的命名也是颇具深意,“常守”与“圣护”,前者重视的是对日常生活的守护,而后者则认为自己是在维护人类神圣的尊严。朱和槙岛都是站在西比拉的对立面的,但是两者的理念却完全相反。槙岛认为在西比拉控制之下的人们已经丧失了自由意志,丧失了身为人的尊严,因此借以种种残忍极端的方式来拷问人们的灵魂,以此探询人类真正的存在价值。但是槙岛所做也只不过是引诱出人们内心的欲望,他以为摆脱虚伪文明(西比拉)的束缚,忠实于自己的本能就是人类的价值所在,殊不知这只是把人变成了欲望的野兽。虚渊玄在塑造槙岛这个人物的过程中赋予了极大的神秘感(他的过去一直到最后都是个谜),他的行动充满原教旨色彩的同时也极具个人魅力,他首先对西比拉的统治提出了质疑,但和诸多反乌托邦作品不一样,虚渊玄并没有把他塑造成英雄式的烈士,倒不如说他的形象更接近于恐怖分子,究其原因,只能说和反乌托邦经典盛行的20世纪上半叶相比,21世纪的世界已经有了太大的改变。
而对于朱这个角色,作为主角,她在故事前半段似乎仅起了一个以新人视角方便观众代入的作用,但是随着剧情的深入和价值观的冲突渐显,她的重要在最后几话得以体现。因为她永远正常的犯罪系数,很多人一度怀疑她是和槙岛一样的免罪体质者,但实质上这源于她对社会整体秩序与和谐的信仰,虽然很讽刺,她的目的和西比拉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都是追求社会全体的最大福祉(当然在对所谓“福祉”的定义上两者大相径庭)。在这个层面上来说,她可说是西比拉统治下最理想的国民。但她并不是甘心成为西比拉的棋子,只是始终遵循着心中的正义(道德律),所以即使面对杀死挚友的槙岛,她也没有痛下杀手;即使感情上极度憎恶西比拉,也没有意气用事;即使会把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地之中,为了拯救狡噛也坚持不杀槙岛。或许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槙岛才放弃了杀她的机会。在那一刻,槙岛承认了她,甚至是带着一丝欣赏的吧。
四、完美的世界
最后的最后,仿佛轮回一般,故事似乎又回到了第一话中那个下雨的场景,但物是人非。一切回归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一个完美的世界。PP的结局似乎与《美丽新世界》和《1984》等反乌托邦文学一脉相承(连标题都和《美丽新世界》隐隐对应),世界一如既往,虽然荒诞无稽,但仍将继续下去,且似乎没有改变的可能。但从朱和宜野座的眼神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确实有什么已经改变了(这个结局和几年前押井守的《The Sky Crawler》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常守朱,或者说虚渊玄本人并没有完全否定西比拉,他们承认现有体制对于维系世界的必要性,承认满足现状的人们的人生价值,同时相信人类自由意志的可能性。既不是如《美丽新世界》的讽刺,也不是如《1984》的控诉,PP表现出了迥异于其他反乌托邦作品的独特,带有更多现实主义和乐观主义的色彩。最后一话的标题“完美的世界”与其说是一种犬儒,更不如说是一种妥协,同时蕴含着一点希望。这是一个结束,更是一个开始。
沙发表示评价的非常精辟,虽然爱的战士对大脑标本们的态度可能没那么容易说的清楚
嗯~写得很棒